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跨越整个岛,到了地方,他先假装跟刘团长交代几句,团长当他担心儿女,要去再道别再嘱咐。
他却说,他不去见他们了,徒惹伤心,他希望远远儿地看一看就好。
于是他又站到窗边,撩开帘子,自怜地瞅着那孩子已经是一个年轻男人了,穿一件松茶色旧衣衫,幼苓在清点弟弟不必要的行李,他插着腰站在那儿,应该翻了个白眼。
李成梧想,那孩子的行为举止有时候真是娇得娘气。
正想着,却见他带的那些“没必要”
的东西是自己送的各个礼物,不贵重又不好带的那些。
最后丛飞叹口气,舍掉了它们,只拿了一个很旧的黄铜望远镜。
李成梧的心突突地跳,喉咙一紧,几乎要哽咽。
这时轻玉两手提着藤箱,嘿哧嘿哧地来了,丛飞上前,自然地拿过藤箱往货车上搬,有士兵来递给他一把步枪,他简单询问一下,就背在了身上,他确实会打枪,在重庆时练过。
李成梧想,这是他的男子气概,他真的长大了,不是自己惯出来的,是连年的战争和避乱磨出来的。
刘团长过来窗边,感概说,那些平常人家,逃难逃得多少父母子女分散两地,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去了。
太阳从山头升起来,阳光像一簇簇没有感觉的轻飘的长羽毛,懒洋洋地铺在湿云上,树上的露水十颗九粒,在枝叶间,或跳窜或静悬,有一颗吃了初升的阳光,自行从枝头落下,滴进丛飞的领子里,丛飞举头一望……冬天叶子也不掉,要是在北平,早就光枝映苍天了。
姐弟俩去了重庆,幼苓立即做了新任部长二儿子的续弦,在成都举办了简单的婚宴,那天正是周宝怀被枪决的日子。
同一张报纸刊登了两个消息,丛飞见了生气,认为报社的人故意的。
幼苓瞥了一眼,轻描淡写道:“他们也就写写擦边球,怎么没胆子写一篇指名道姓骂我的?不过是一群想卖弄文人气节,又碍于权贵的烂笔杆子罢了。”
小丫鬟送来刚收的一沓信件,丛飞收到薇妤、宝晖和几个香港同事的信。
他翻来覆去地理了半天,才含混说道:“姐姐,能给我看看爸爸给你的信么?我拿宝晖哥的跟你换。”
幼苓受不了他这副样子,将李成梧的信递给他,起身说道:“我可不看宝晖的,你也不用这么眼巴巴,父子间的信件往来是应该有的。”
丛飞咕哝道:“我给爸爸写,他又不回我。”
幼苓上楼去,边走边道:“你呀,别写些让爸爸不能回你的,他自然会回你。”
丛飞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,李成梧写得啰哩啰嗦,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,可丛飞看得入神。
李成梧今年多大了?丛飞在心里念了念,他应该老了,也许有了几根白发,从前每天在他身边反倒不觉得,如今分开了,才恍觉连字迹都变了气质。
中锋越发沉俊,撇也不够轻盈,捺却更稳健端庄,只偶尔在几个字上,还能看到一小弯姿媚韵雅的浮华,比如这个“飞回重庆”
的“飞”
,仿佛十几年都消失了,他又看到十几年前的人。
非常可怜可笑,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个“飞”
,都快不认识它了,他这辈子从没感到如此幸福,在战火连天和骨肉分离中,自己给自己制造一点安慰剂,他们虽不在一处,但他仍留着回忆,和一个汉字。
这个汉字很轻盈,是往天上去的,国仇家恨也压不住它,它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血浓于水和隐秘传承。
他上李成梧上过的大学,成绩也像李成梧一样好,他尽量选李成梧选过的导师,就为听一句“itaughtyourfather20yearsagoyou‘reasgoodashi”
他从没有懊恼过,他很骄傲很高兴自己是李成梧的儿子。
几张纸看了半个钟头,丛飞收好信封,走到阳台,靠上阑干,学着李成梧常有的动作,他把一只胳膊搁在阑干上,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,另一只手摸出烟夹子(从幼苓皮包里顺来的),衔出一根,轻咬在齿间。
想起李成梧是不抽烟的,于是他也不点火,只徐徐地吸气吐气。
一时间似有小提琴琴音从指尖窜出,先是欢快轻盈的《茉莉花》,仿佛花瓣在空中卷来卷去,和风一起兜住他,冷沉沉甜丝丝的香气绕着他鼻尖,他想要更多,深深吸一口气,忽地琴音跳跃起来,把他托住,直往梦中的宫殿送去,这是华丽的《e小调》开篇,声色的幻境中朦胧看见一整面墙大的镜子,云杏色镶金的床,乳紫的天鹅绒帘,磁青色的圆顶,贵妃榻上雪青的蕾丝布,十八格的落地窗映着橙红光色,虬枝雨影纵横,密密麻麻的快乐裹着他的身体摇颤,最高处的麝香,和着乳香从云上散下来,哗哗啦啦落了满床,最后在暗中,生成一丝冷冷的沉香,渐渐拔高,《梁祝》开始了,十年前北平的月亮挂在香港的山头,月光牵着他,贴着冷冰冰的墙璧穿过走廊,草苔色的棕榈叶扑在绿玻璃窗上,热是房外边的事,与他无关,他只瞧见尽头一扇雕回纹的拱门,抬头一望,凉森森的三个隶书大字——观音堂,“我不信菩萨!”
“那你看看谁在里面,不是心心念念要与他在一起么?”
他愤然踏进去,却一时间空了情绪感知,哑罗汉,静罗汉,病罗汉,竖眉怒目的二十四诸天尊神,弥勒菩萨,金刚藏菩萨,清净慧菩萨,威徳自在菩萨,麒麟,狮子和大象,描金彩绘的悬塑密密麻麻挂满四壁和屋顶,金灿灿的观音大士坐在正中,恍若一人间仙境,云烟环绕下跪着一人,丛飞动动嘴唇,却不敢叫出那人的称呼,可他的心立时被塞满,肿胀地抽疼着,眼泪倏地滚下,“我从此不敢看观音。”
月光引着他的泪珠,将他悠悠荡荡地带到海边,他这才看到香港的月,又圆又亮,一束月光射下来,漫出象牙色的光晕铺在海面,波光粼粼,寒寒戚戚,“蝴蝶。”
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呢喃,他转身,罩在了那人的影子里,他们隔得极近,四片西服领子若合若离,那人慢慢地把脑袋埋进他颈窝,他泪朦朦的眼前真的钻出两只蝴蝶,雪色的茸茸的翅膀翻飞着,越飞越高,“飞回北平了吧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这一口气,过了十几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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